Skip to main content

第 26 节 安然

·

我是萧煜看一眼都嫌脏的贱婢。察觉我对谢临安情意的那天,萧煜却抛下他身怀六甲的宠妃。他掐着我的脖子,语气寒凉彻骨:「郎情妾意,你想和谢临安双宿双飞,简直做梦!」1我不是主动放弃喜欢谢临安的。我就是,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喜欢下去了。察觉我喜欢谢临安后,萧煜把我压在身下,他掐着我的脖子,几乎把我的下颌骨捏碎:「你和朕的账算完了么?就敢肖想谢临安?」那时候我身上痛极,灵...

我是萧煜看一眼都嫌脏的贱婢。

察觉我对谢临安情意的那天,萧煜却抛下他身怀六甲的宠妃。

他掐着我的脖子,语气寒凉彻骨:

「郎情妾意,你想和谢临安双宿双飞,简直做梦!」

1

我不是主动放弃喜欢谢临安的。

我就是,实在没有办法继续喜欢下去了。

察觉我喜欢谢临安后,萧煜把我压在身下,他掐着我的脖子,几乎把我的下颌骨捏碎:

「你和朕的账算完了么?就敢肖想谢临安?」

那时候我身上痛极,灵魂仿佛被从中剖成两半,麻木又清醒。

我抬手捂住眼睛,好像这样就看不到正在侵犯我的萧煜:

「你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?」

「杀你?」

闻言,萧煜笑了一下,他把我盖在眼睛上的双手扯下来,声音放得极轻极浅:

「安然,死是最容易的了,朕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你,咱们来日方长。」

萧煜在我身上发泄过一通,起身整衣,临走时,我听见他冷声吩咐守在门外的侍卫。

「看着点,别叫她自尽。」

过了一会,房门被打开,一个人端着盆轻手轻脚走了进来。

我认出来是萧煜的乳娘,邱嬷嬷。

她走到我身边,看着我满身的伤叹了叹,然后拧了个帕子开始给我擦脸。

我木愣愣地躺着,牵线木偶一般任她擦洗。

只是当她的手碰到那处时,我的眼泪突然止不住地流下来:

「邱嬷嬷,邱嬷嬷……」

我紧紧抓着她的衣袖,万念俱灰:

「宫女到了二十五岁,就可以放出宫去。嬷嬷,你说,我还能等到那一天吗?」

邱嬷嬷又重重地叹了一声,将我搂进怀里:

「不哭,不哭……我可怜的孩子……这是造的什么孽啊!」

2

萧煜讨厌我,这是整个皇宫都知道的事情。

我原是梁王府里一个低贱的洒扫下人,当年梁王势大,有意折辱还是太子的萧煜,突发兴起,在一次酒宴上,拿我换了他身边最宠爱的侍女。

那个侍女叫连城,听说是萧煜自小带在身边的,萧煜对她素有情谊,原本打算过了年节,就要禀了皇后娘娘,抬为姬妾。

我的存在,对萧煜来说,不仅是羞辱,更是凭空折了一对有情人。

偏偏我是梁王送的,萧煜不能杀,反而日日把我带在跟前,做他的贴身侍婢,以示亲近。

在萧煜身边这些年,我百般讨好。

萧煜的胃不好,御膳房做的东西好看不好吃,我便花光月俸,求宫里年纪最大的老阿嬷,教我几道养胃的菜。

萧煜高烧不退,我守在他榻前不眠不休,直到把自己累晕过去。

萧煜南下遇刺,我同他一起坠入崖底,侥幸被大树拦住,用几截破木头做成担架,一双素手,生生拖着重伤的他走了上百里路。

可这样的讨好,其实也没甚大用。

因为连城被换到梁王府上后,没过多久就莫名染病亡故了。

从那以后,萧煜看我的眼神就愈发幽深。

夜深人静二人独处之时,他曾卸下隐忍的面具,托起我的脸冷冷道,「安然,只要瞧见你这张脸,便令孤生厌。」

2

其实萧煜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处置我。

他身居高位,只消一个眼神就能决定我的命运。

梁王在世的时候,他为显容人之量,人前尚且与我做做样子。

诛杀梁王后,他把我带在身边,供他消遣取乐。

床铺被茶水泼湿、鞋垫里藏了绣花针,抑或衣裳被别的宫女剪烂,都是常有的事。

若说生活里有一丝半点光亮,那便是谢临安谢小将军了。

我是在萧煜诛杀梁王那天遇见谢将军的。

那天夜里,萧煜把我叫到御前,掏出一个锦盒,和颜悦色地同我道,他送我一份大礼。

我打开锦盒,里头赫然是梁王带血的人头。

我尖叫着把锦盒丢出去,再一看萧煜,他已经敛了适才和煦的笑,负手站在我跟前,眉梢眼角都透着复仇后的快意。

「滚吧」,他说。

我猜他忍辱负重,大概等这天等了好久吧。

只是天大地大,萧煜叫我滚,我竟然不知道要滚去哪里。

我在倾盆大雨中茫然站了半宿,晕过去前,恍惚听见有人唤我。

第二日我从太医署醒来,照顾我的小药童说,是谢将军连夜送我来的,当值的刘太医本来忙着要去国公府问诊,谢将军一生气直接拔了剑。

谢临安。

我在心里默念几遍这个名字,暗自提醒自己,安然,谢将军救过你的性命,有朝一日,你要好好报答他。

3

在太医署躺了一整天,我径直去了永巷。

皇帝身边不要的丫头,别个宫也不敢收留,想来想去,还是永巷最适合我。

这是关罚罪奴的地方,被打骂是家常便饭。执刑人孙嬷嬷膀大腰圆,一耳光便能将人门牙扇下来,满宫的宫女闻之色变。她挽着袖子站在我面前,用力一挥鞭子,灰尘溅开,石头做的地板都要被她鞭开。

「你不干活,光笑什么?」

我说:「我觉得这里很好。」

左右都是罪奴,谁也谈不上比谁高贵。

更重要的是,这里没有萧煜。

不在萧煜身边,很好。

「有病!」

孙嬷嬷啐了一口,骂骂咧咧走了。

手里没有事情要做的时候,我常想起谢临安。

他是我的救命恩人,可我却连他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。

我只知道他是个将军。

想来边关苦寒,日日操练,也不晓得,朝廷发的冬衣,究竟能不能扛过塞外的风雪。

一匹绢布,裁成两截,塞上棉花,一夜过去,现出一对护膝的雏形。

护膝缝好了又拆,拆了又缝,那些太繁复的花纹我并不会绣,只求针脚足够细密,能护谢临安温暖。

但,也仅仅是做个念想罢了。

我一个无钱无势的小宫女,前朝的将军,岂是我想见就能随便见的。

在永巷待了半个月后,萧煜派他身边的公公把我叫了回去。

萧煜坐在大殿正中,犹如在看一条被撵走又找回来的狗。

一盏茶,我跪着举了大半个时辰,萧煜才接过去。

他饮了一口冷茶道,「安然,你好歹也是朕身边的人,擅自跑到永巷去,岂不是,在打朕的脸面?永巷掌事的宫女是谁?赏四十大板。」

四十大板下去,便是不死也残废了。

我瞬间煞白了脸,跪在地上不住地求他。

萧煜的耐心却到了尽头,他翻开案头上的卷宗,不再理会我,只吩咐道,「重新倒杯热茶过来,朕看你泡茶的手艺是愈发生疏了。」

下午,我与几个小宫女一起侍弄御书房外的花草,无意听见她们的耳语。

「听说了么,刘太医的尸首,被装在破马车里,拉出宫外了呢。」

「啊?他犯了什么事?」

「据说是给皇上请平安脉时,触怒了天颜。」

「刘太医平时处事最为圆滑,怎会?」

「这……我也不知道。」

我愣神听着,失手打碎了刚擦净的琉璃花瓶。

夜里我照例服侍萧煜洗漱,替他换上寝衣后,我迟迟没有退下去。

萧煜的眼神轻飘飘落到我身上,嗤道,「怎么?难不成你要留下来侍寝?」

我抿住唇,咬牙问道,「刘太医……是因为我,才死的么?」

萧煜冷笑一声,「不错,你总算聪明了一回。」

想起孙嬷嬷,再想到刘太医,我站在原地,忽然觉得周身极冷,控制不住地打起摆子,无力地跌落在地:

「为什么……」

只不过是替我治了病,便要夺了他的性命吗?

那为什么不干脆夺了我的性命!

我没有办法接受这样残酷的事情,心一横就朝边上的柱子撞去。

萧煜眼疾手快截住了我。

我一头撞在他的身上,又被他捏住手腕甩在地上。

他纡尊降贵地蹲下来,钳住我下颌强迫我与他平视,难得耐心道:

「安然,别告诉朕,你在朕身边这么多年了,这是你头一回晓得你会害到身边人?还有,朕警告你,别想着死了痛快,你在宫外还有家人吧,你一死,他们都得陪葬,你最好替他们多想想。」

那,谁替我想呢?

我转头望向窗外的明月,月亮多么孤独啊,没有一颗星星做伴。

我流着眼泪问萧煜:

「连城姑娘是死了,说到底却也不是我害死的。我到底有什么错,请陛下明示,安然到底有什么错?」

「你叫朕被人耻笑多年,便是有一百条命也不够赎。」

过了很久,我道:

「你南下遇刺时,是我救下了你。你伤重咽不下去餐食,我咬破手指,用自己的鲜血喂你。」

「怎么?你是觉得朕待你不好,提醒朕欠你一条命?」

「奴婢不敢。」

我跪在他面前,看着他衣摆上那些明亮刺眼的龙纹,缓缓道,「皇上既然看奴婢生厌,那便放奴婢出宫吧。」

萧煜如同听到什么笑话一般,唇边扯出一抹笑,嗤道,「你想走?别忘了,当初是你自己说,永远不离开我的。」

4

永远不离开萧煜。

我确实是这样说过。

萧煜南下遇刺那回,我跟他一起摔下山崖。我只是摔折了一条手臂,他却伤得比我重得多,已经不能行走了。

我寻了些木头,把衣裳撕成布条,用牙和仅剩的一条手臂打结,将木板勉强做成个担架。萧煜借力倚在一块大石上,不声不响瞧了半天,说道:「蠢货,你该趁现在杀了我。」

「我不想杀你。」

「你难道不恨我么?」

「自然是恨的,可是我不想杀你。青梅竹马的姑娘,好端端被人换走了,身为太子,还要忍气吞声。换作我是你,我也咽不下这口气。况且……」

况且,连城死了,我却还留有一条性命。

萧煜想杀我,但他终归没有杀我。

那天夜里萧煜发了高热,烤兔肉和山里摘的野果子,他已经咽不下去了,没有办法,我只好割了手指,把鲜血抹在他唇上让他吮吸。

或许鲜血腥气太重,他只喝了几口便不再喝,反而一把握住我的手腕喃道,「安然……安然……」

我不晓得一个快死的人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,我抽不出来,只好顺势握住他,反复应道,「是我,殿下放心睡吧,我一定把你带回宫里。」

「不想回去……不要离开……」

「我不离开。」

「永远不离开。」

萧煜高高在上时,我从来不敢正眼看他。

此时他断了两条腿,数不尽的擦伤,满脸泥污和血汗,没了那身华服,蓬头垢面,脏得像个乞丐,我却敢瞧他了。

或许是一时怜惜他从天上月坠为地上泥,或许是觉得他这个隐忍的太子爷确实不容易,总而言之,我犹豫片刻,终究回应了他。

「好,永远不离开。」

如此说了十几遍,他才好似听到了,嘟囔了一句「是你自己说的」,然后彻底昏睡过去。

那是萧煜唯一一次在我面前卸下防备,我只当他烧糊涂了,毕竟,第二天天一亮,他清醒过来,依旧是那个冷眼看我的太子爷。

这些事回想起来,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情,没想到萧煜还记得,我以为他都忘记了。

我说过永远不离开。

算一算,已经八年了。

八年,没有亲人没有朋友,卑贱如纤尘,日日冷眼。

萧煜不肯放我出宫。

我同先前一般在他跟前做事,我也再没有提过离开。

白日里我一切如常,甚至比起从前,还要更开朗两分。

只是夜深人静之时,我总忍不住伤害自己。

匕首在手臂上一刀又一刀划过,我面无表情看着鲜红色的液体涌出来,才觉得自己还算活着。

有时候我会想一想谢临安,可也只是想一想便罢了。

我不再关心外界,什么也不关心。

我吃的东西越来越少,身上的伤越来越多,给萧煜更衣时,他曾经皱着眉头捏住我的手腕:

「你怎么回事,瘦成这个样子,你在御前做事,别人还以为朕苛待你。」

我抽回手腕,顺从答道,「许是天气热的缘故,等入冬便好了。」

5

再遇见谢临安,是在宫宴上。

萧煜诛杀梁王,心情大好,于八月十五中秋夜,宴请有功之臣。

我端着酒水穿梭在长长的回廊之上,突然被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肩。

转回去看,那人穿着身绯色官服,肩宽腿长,剑眉星目,鼻梁上生有一枚小痣。

时值深秋,宫里的大人已经开始穿夹棉,这人却衣着轻便,挺拔若青松。

可我并不认识他。

「你的身体,好些了么?」

听他这样说,我骤然反应过来,这人竟是谢临安。

原来我的救命恩人,是长这个样子的。

一点笑意刚浮现在眼中,我耳边就想起萧煜冷冰冰的话——我会连累到我身边的人。

刘太医只是救了我,便被萧煜杀了。

那拔剑逼着刘太医救我的谢临安呢?

到了嘴边想要感谢的话突然就说不出来了。

我后退两步,把同他之间的距离略拉远些,端正行了个礼疏远道,「见过谢将军。」

他挑着眉「啧」了一声,兀自伸手从我端着的托盘上取了一壶酒,半倚在栏杆上,饮了一口,这才慢悠悠说道:

「我久不进宫,竟不晓得,如今这宫里,竟然是一点人情味也没有了。」

我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他也不要答话,只管埋头盯着裙摆下露出的绣鞋一角看。

过一会,等他觉得无聊,就会自己走了吧。

最好……再也不要同我扯上干系。

我一面这样想,一面目不转睛地往下盯着绣鞋花纹,却猝不及防对上一双乌黑润泽的眼,我惊呼着往后踉跄两步,险些没拿住托着的酒盏。

谢临安直起腰哈哈大笑,他用脚尖点了点地,说道:

「你老这样低着头,我还以为地上有什么好看的。我刚刚问你问题,你是没有听到吗?」

在他面前丢了丑,我的脸上有一点烧,也不晓得他看出来没有。

「听……听到了……」

「所以?」他挑了挑眉。

「身体都好了。」

「好什么好?我看你,像个瘦猴,没事的时候,多吃两口。」

他把酒壶还给我,反手枕着头,潇潇洒洒地走了。

不晓得是不是缘分,自那天以后,我常常在皇宫里遇见他。

大部分时候,我远远瞧见他,便绕开路去。

少数几次,错身而过,我目不斜视,只当没有看见。

直到有一天,我被谢临安截在无人的巷子里,沉声问道。

「小宫女,你是在躲我么?」

5

这些天,我已经打听清楚了。

谢临安,是朝廷新贵。

和躺在功劳簿上偷生的世家子弟不同,他的军功,是在战场上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。

他的前程来得不容易,岂能因为和我有瓜葛而断送。

我早已经认命了。

我是不祥之身,被萧煜困在这四方的天四面的墙里,没有亲人没有朋友,就这么潦草敷衍地过下去罢。

可是谢临安把我截在半道上,他长得高大,往人面前一站,刺目的阳光都被挡去,目之所及,铺天盖地都是他。

我强迫自己把目光从他身上挪开,看着屋檐上掠过的飞鸟,平平静静回答他,「没有。」

「是么?那你现在要去哪里,本将军刚好顺路,与你同行。」

少年将军松开撑在我和他之间的手臂,潇洒地转过身,右手往身前虚虚一划:

「烦请姑娘带路。」

这怎么可以!

我咬牙重新看向他,不期撞进一双因为恶作剧得逞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。

他以为这样很幽默么?

我抿住嘴,转过头扭身就走。

「唉……你怎么还生气了?」

谢临安快步追上来,从后拉住我的手道,「别生气,跟你闹着玩呢,你对谁都是这么冷言冷语吗?」

「对,我就是这样冷心冷肺的人,」我一拧身甩开他,仰着头冷声道,「谢将军,你救错人了。」

这样说,他大概就不会再愿意见到我了吧。

不同我见面,跟我没有接触,便不会被我连累。

话头间谢临安忽然脸色大变,他指着我道,「你这是怎么了?」

顺着他眼神看去,发现刚刚拧身时太用力,我手臂被他抓住的地方,隔着衣袖开始渗出血来。

「没什么……与你无关。」

我仓皇地想要离开,没想到谢临安直接拉过我的手,一把将袖子撩了上去,这下那些七零八落的划痕大剌剌全部露出来。

我下意识要抽回手去,可他的力道大得吓人。

若说刚刚谢临安还带了两分说笑,那么现在,他面上紧绷着,眸中含有肃杀之气:

「是谁把你伤成这样?」

「是我自己……」

「疯子……」

谢临安执意要拉我去找太医包扎,有了刘太医的事,这回我说什么也不再去了。

僵持不下之际,我从怀里掏出一沓纱布。

说不出谢临安什么表情,他对着那沓纱布沉默半晌,道:「你准备还怪齐全的。」

我搓搓手,尴尬地笑笑。

谢临安要给我包扎,我谢过再三,坚持要自己来。

他坐在我旁边,撑着脸看我用牙咬纱布打结:

「我容貌丑陋?」

他突然这样发问,我莫名其妙,茫然答道,「将军面如朗月。」

「那么,我凶神恶煞,像是大恶之人?」

「没有啊。」

「那你为什么总是对我退避三尺?总不能是我身上长刺吧。」

我噗嗤一声笑出声来,随即心上蒙起一层雾霾。

默然许久,我收起纱布,同他道,「谢将军,我不是不懂礼,承你救命之恩,可安然是个不吉利的人。」

「哦?怎么个不吉利法?」

「我以前……是梁王的人。将军可以去打听打听,但凡挨到我,没一个人有好下场的。」

宫里不是没有新来不懂事的小宫女与我示好,可只要一听到我和梁王的这层往事,无一例外,全都一溜烟跑了。

我们这些宫里的轻贱下人,犯了错,主子动辄打骂,想活一条命,实在不容易。

捧高踩低,实在常见,我并不怪他们。

这样直白地同谢临安说,他该明白了吧。

可是谢临安听罢,皱着眉头道,「梁王的事情,跟你有什么干系,这又不是你的能决定的,再说,你有什么错?」

我心头大震,又听谢临安不以为意道,「况且,吉不吉利这种事情,不是人说了算的。」

「那……是谁说了算?」

谢临安神秘一笑,从怀里掏出两枚钱币,高深莫测道,「老天爷说了算。」

看天?

谢临安说,他们在军里出征,常用此法。

将钱币高高抛起,以字为吉,以花为凶。反复三次,以辨凶吉。

我将信将疑。

谢临安率先抛起一枚钱币,是凶:

「啧,真晦气!喏,该你了。」

谢临安把另一枚递给我。

钱币在空中高高跃起,银亮如花火,流星般从眼前划过。

落在掌心里,小心翼翼翻开,是吉。

反复三次,不可思议,竟然全是吉。

我觉得难以置信,还想试第四次,谢临安长手一伸,捞过钱币塞进怀里,冲我眨眨眼:

「你看,你不仅吉利,而且还是大大的吉利。多吃点饭,下回再看见你是个瘦猴,老天爷大概要不高兴了。」

衣服上沾了血,回去换过一遭,再去承庆殿伺候萧煜,便迟了时辰。

萧煜屈指扣在桌上,随意敲了两下,审视的目光从我身上扫过,不悦道:「去哪了?」

我心下一凛,「奴婢脚笨,走在路上绊了一跤。」

「没用。」

萧煜厌烦地拧起眉头,正欲斥责什么,刘公公躬身走进来,打断了这场对话:

「禀皇上,西州今年的岁贡呈上来了。」

「礼部是吃干饭的么?这点小事也要朕来处理。」

刘公公腰躬得更低了,语气却不知为何含着两分喜悦:

「启禀皇上,李大人坚持要皇上您亲自过目。」

很快我便知道刘公公这声音里的喜悦从何而来。

因为房门一打开,逆光走进一女子来,着素白长裙,墨发用莲花簪半挽,姿态如弱柳扶风。

清新脱俗的女子,这皇宫里多的是。

只是这一位,居然与已经离世的连城姑娘长得一模一样。

我下意识朝萧煜那边看去,发现萧煜已经站了起来,眼神紧紧地放在那女子身上。

「叫什么名字?」

「回皇上的话,民女名唤姜鱼。」

「姜鱼……姜鱼,朕把古莲池里的鱼都送给你,可还喜欢?」

6

连城又以姜鱼的样子回来了,可真是好啊。

姜鱼得宠,一时六宫粉黛尽失颜色。

萧煜好像终于不似从前那般厌恶我,见了面,竟也能心平气和地同我讲两句话。他忙着同姜鱼重温旧梦,每日下了朝就陪着姜鱼赏花听曲,需要我服侍的时间大大减少。

闲下来的时候,我就努力吃东西。

一开始也吃不进去,吃完就吐,我忍着恶心,吐了再吃。

人有了精神,觉也多起来,不再整宿整宿地睡不着。

大雪过后,西苑开了冬日的第一株红梅,我想去折回来,插在案头的白瓷瓶里。

红梅灼灼处,花下立一人,剑眉星目,挺拔若青松。

我喜道:「谢将军,你也来赏梅?」

谢临安道:「我来与皇上辞行。」

「辞行?你要去哪里?」

「陛下派我驻守山西,明日离京。」

明日……明日……

这么突然,打得人措手不及。

「要去多久?」

「也许三五月,也许一两年,」他笑一笑,「说不准。」

我张了张口,唤他,「谢将军。」

山西,我没有去过的地方。

其实我连皇城都没有出过。

谢临安有了好前程,我该为他高兴才对,可我为什么会这样失落。

那对护膝我做好了,一直没有机会送他,倘若我现在以最快的速度跑回去拿上,再来替他践行,还来得及的吧。

一团雪自枝头猛地砸下来,灌进脖颈里,凉意猛然化在心头,将人浇得清醒。

这里是深宫,这里众目睽睽。

有些事情,注定只能想一想便作罢。

我说是报答救命的恩情,谁信呢,传出去就是私相收受。

想说的话到嘴边,再开口,已经是另外一句:

「大鹏一日同风起,扶摇直上九万里,谢将军,安然祝你前程似锦。」

「多谢,」谢临安莞尔,「手上的伤都好了么?我瞧你,总算长出几两肉了。」

我故作轻松道,「早好了,听将军的,我每顿都吃两碗饭。」

谢临安又道,「宫女年满二十五岁便可出宫,你可有什么打算?若是没有,届时可来寻我。」

「若是没有,届时可来寻我。」

我曾经看过宫里祈福时,有僧人撞钟。

钟声九九八十一下,尾音绕梁,三日不绝。

如今红梅树下,我犹如身在古钟,谢临安撞钟,九九八十一下,撞得我头晕目眩。

若是没有,届时可去寻他。

若是没有,届时可去寻他。

可去——寻他。

若不是宫规在身,我几乎要原地跳起来:

「好啊,谢将军,好啊,好……真好……好!我为奴为婢都可以的!」

谢临安嘴角一弯,抚掌笑道,「本将军府上倒不缺奴婢,你好好吃饭,以后,有让你觉得更好的。时候不早了,快回去吧。」

我在皇城里这些年,心情从未这般轻快过。

距离我出宫,只有三年。

不晓得到时候,谢临安从山西回来没有。

倘若没有,我该去山西寻他,不知道山西怎么走,要翻过几座山,几条河,是怎样的风土人情。

倘若届时他回来了,那我留就在京城,看一看宫外的天地,宫外的酒楼,宫外的烟火,究竟是何种风光。

等去寻谢临安,他不要我做丫鬟了,我还能做什么呢?

不管做什么,只要在他身边,我就高兴。

有了盼头,日子就好过多了。

年节后,姜鱼诊出有孕。萧煜大喜,嘉赏六宫。连带我,也得了一块银锭。

我用这钱找到出宫采办的小太监,托他帮我带些绒布。

护膝内衬上绒布,就更暖和了。等出宫以后,可以名正言顺送给他。想起谢临安在外驻守,我一针一线,端端正正绣了「平安」二字。「平安」之下,缝有两枚钱币。将护膝拎起来时,会叮咚作响,如清泉流水,似青山晚钟。

睡不着时,听上一听,便觉心安。

7

时间一晃半年过去,谢临安一直没有回来。

他掌兵权,非召不得随意回京。

御书房里新来了个小太监,面相白净,祖籍是山西人。

只因了那两个字,我便觉得他亲近。

听他说,山西人,好喝醋。

我也不知道谢临安爱不爱喝醋,或许不爱喝呢?一想到他皱着眉头喝醋的样子,我便觉得好笑。

等待漫长,却越来越接近想见的人。

日子每过去一天,我便更欢喜一分。

时值七月,姜鱼怕热又难眠,每每日落后,萧煜都要亲自陪着在古莲池畔走上几圈。

谁料这一日便出了岔子。

有两个黑衣人私闯宫廷,公然行刺。

一个被护卫军当场拿下,为首的那个却仗着轻功负伤逃脱。

萧煜大怒,料定他有伤跑不远,下令搜查六宫。

我原以为,这事是跟我没有干系的。

直到萧煜二更连夜召我去面圣,我也觉得这事是跟我没干系的。

只是当我走进承庆殿,四周灯火通明,却一个人也无。

大殿空荡,正中丢着一对护膝。

「安然,朕原本只想搜个刺客,不想你却给朕这样一份惊喜。你在朕身边这些年,朕竟然不知道,你还有这样的手艺?」

我脑中轰然一响,心里一根弦,断了。

萧煜抓着我的头发,把我甩到那对护膝前,怒道:「这是什么?你给朕说说?这是什么!

「这是从你枕头底下搜出来的,好哇,好得很哇,朕身边的人,竟然跟人私通?」

「不是,不是你想的那样,皇上,你听我解释——」

我哭着跪在地上求他,萧煜恶狠狠捏住我一字一顿道,「那人是谁?是你自己说,还是朕去查。」

「没谁,没有,都是误会,皇上你听我说——」

「你是朕身边的人,即便没有开脸,你也是朕的人,等查出来,朕要将他千刀万剐!」

萧煜放下话大步走了。

他派人将我锁在偏殿里,不准点灯,没有吃喝,禁止探视。四处黑暗,我抱膝窝在墙角,不知时间流逝。

那日抛币,谢临安为凶,我为吉。

遇见我是他的大凶。

遇见他是我的大吉。

悲到极致,我竟然能笑出声来。

安然,你瞧,你又要害死人了。

而这个人,是谢临安。

不晓得过了多久,房门被猛地推开,逆着光,萧煜走进来。

他看着我道,「是谢临安。

「当时你求我早日放你出宫,原来你那时就生了异心!」

不是的,那时候我只是万念俱灰想走,跟谢临安没有关系。

但现在,解释与不解释,又有什么区别。

干枯的嘴唇蠕动两下,我道:

「不管你信不信,谢将军毫不知情。他对我,绝对没有半分情意。」

「那你呢?你对他,有没有情意?」

萧煜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按在坐榻上,语气寒凉彻骨:

「你想和谢临安双宿双飞,简直做梦!」

腰带忽地一松,我瞪大了眼睛,萧煜俯身上来,他贴在我耳边沉声道,「你和朕的账算完了么?就敢肖想谢临安?」

痛!很痛!

身上痛!心里更痛!

衣服片片撕碎,如雪花纷飞。我第一次晓得,原来到了绝望至极的地步,眼泪是流不出来。

萧煜凶狠地发泄,我麻木地别过眼去,看见那对护膝静静地躺在不远处。

「平安」两个字,为了吉利,我用红线绣的。

此刻融在黑暗里,分外醒目。

谢将军,你瞧,你像一道光,你救了我一次、两次,我那么想要努力地走近你,好像,也只能走到这里为止了。

二十五岁出宫啊……还有两年半,如此遥不可及。

萧煜好像对我上了瘾,自那天过后,他每夜都来。

我不知道为什么。

我明明是他看一眼都嫌脏的贱婢。

他这样,岂不是脏了他自己。

萧煜派了他的乳娘邱嬷嬷来专门照顾我的起居。他问我,为什么手上全是疤痕,恶心丑陋,扫他的兴。

我没有作答,事实上,我一句话也没有再同萧煜说过了,他试图让我痛呼出声,我紧紧咬着嘴唇,血液如注涌出。

萧煜擦掉那些血液,意兴阑珊:

「你为什么要背叛朕,你说过永远不离开。朕贵为一国之君,到底哪里不如谢临安?」

这不是显而易见的么。

人心换人心。

我勾起唇,同他说了这些天来的第一句话:

「你哪里都不如他。」

萧煜冷笑一声,「朕召了谢临安回京,你猜猜,朕叫他回来做什么?」

我看着萧煜,烛火跳动,印在他脸上,格外阴森鬼魅,我心头涌出一股强烈的不安。

萧煜紧紧贴着我,在我唇畔印下一吻,语气几乎可以称作缱绻,却字字诛心:

「朕叫他回来,是给他赐婚。朕打算把华阳公主下嫁给他。华阳公主身份尊贵,为表隆重,依朕看,这个试婚宫女,由你亲自去做,如何?

「怎么样,朕成全你,让你见到日思夜想的情郎,还让你们同床共枕,开心么?」

在萧煜身边这么多年,我头一回撑不住了,哀号一声,发疯般地在他身上拳打脚踢。

萧煜试图制住我,他擒住我两只手腕,我低下头,狠狠一口咬在他手背上。

萧煜吃痛,将我狠狠甩开,我在地上打了个滚,随手拔下头上的一根钗,爬起来披头散发就朝他冲去。

萧煜又惊又怒,他夺过钗子掐着我道,「你想杀朕?你为了谢临安想杀朕?」

绝望的窒息包裹着我,两行血泪流下来。

失去意识前,我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道,「我就不能是,为了我自己,杀你么?」

8

四周都是黑暗。

我闭着眼睛,觉得身上潮热,出了很多汗,可是我醒不过来。

眩晕感如潮水,一阵又一阵涌上来将我淹没。

我梦见很多以前的事情。

我和连城互换,很多人在背后笑话萧煜。

说他贵为太子,连个青梅竹马的侍女都守不住。

朝野上下,只知有梁王,不知有太子。

萧煜隐忍,别人越是冷眼待他,他越要将我带在身边,对梁王百般奉承。

久而久之,连梁王也说,萧煜这个人,知尊卑,甚有礼。

萧煜只在人前三分笑,他书房里的灯,总要亮到深夜方熄,我每每过去收拾,总能看到摔碎一地的茶碗。

萧煜遇刺我救了他之后,他待我虽然不好,但总谈不上最开始那么差。

渐渐有风言风语传出,说连城死了就死了,到底是只见新人笑,不见旧人哭,萧煜有意,抬我为姬妾。

只有我知道,萧煜卧薪尝胆,他带我在身边,从某种意义上来说,我是那颗让他记住痛苦的「胆」。

萧煜心气高,风言风语说萧煜没有骨气地喜欢上梁王送的人,这比直接杀了萧煜还难受。

果然,听了那些风言风语,萧煜大怒,把嚼舌根的人揪出来,一一拔舌。

从此,东宫里再不敢有此类传言。

回忆昏昏沉沉,忽然外面起了喧闹,人声沸沸扬扬。

「放肆,我看谁敢拦本宫!滚开!」

这喧闹以一巴掌结束,侍卫打开门,我撑着头坐起,见挺着孕肚的姜鱼气势汹汹闯进来。

瞧见我,姜鱼讽道,「本宫听说,皇上新得一美人,日日留宿偏殿,就连本宫遇刺,他也不关心了。我当那美人是谁,原来是你。

「安然,你真是厉害,一个梁王送的贱婢,能让皇上留你至今。宫里的宠妃轮流换,你却一直跟在皇上身边,你想爬这张龙床,很久了吧。」

姜鱼得宠,背后又有靠山,发饰皆以纯金打造。她凤冠上一颗金珠,硕大夺目,瞧着让人晃神。而自从那天伤了萧煜之后,他已经不准我用发饰了。

我看着姜鱼,心上忽生一计。

「娘娘,」我道,「我是梁王送的贱婢,你长得像皇上故人,奴婢确实低贱,可咱们俩,也不过半斤八两。」

「放肆!你竟敢这样同本宫说话!」

我低笑,「奴婢说的是不是实话,娘娘心里清楚。别绕弯子了,娘娘到这里来,不过是想叫我消失,让皇上待你一如从前,对吗?奴婢无意与娘娘争宠,只要娘娘答应一件事,奴婢就让娘娘如愿。」

顿了顿,我继续道,「奴婢跟随皇上多年,皇上不为人知的习惯癖好,全天下,只有奴婢最清楚。奴婢可以把这些全都写下来告诉娘娘,娘娘聪慧,再加上美貌,皇上的心,早晚回到娘娘那里去。」

姜鱼是聪明人,半晌,她冷哼道,「什么条件?」

「娘娘得宠,背后又有西州的人,想保全个把条人命应该不在话下。山西的谢临安将军,他快要进京了。他若是有难,奴婢求你,无论如何,保住他的性命。」

姜鱼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,似乎在考虑这笔交易是否合算。

我见她已经心动,只差最后一把火:

「娘娘身处后宫,应该晓得,美貌是最不可靠的东西,只有把自己变成皇上的习惯,才是长久之道。娘娘诞下皇子,再让皇上养成离不开你的习惯,他日封后,也未尝不可。」

姜鱼深深凝视着我,她将颊边一缕碎发拢到耳后,款款笑道,「你怎么知道,本宫最后究竟有没有保下谢临安性命?」

我也学着她笑,「皇上的习惯那么多,娘娘又如何知道,奴婢写下的,哪条是真,哪条是假?更何况,今天娘娘能来到这里,明天保不准也会有其他宠妃来到这里,后宫的女人那么多,总有人真心和我做交易的。」

姜鱼挂在脸上的笑冷下来:

「谢临安是你什么人,值得你这样保他。情郎?你可真是胆大。」

要是情郎,该多好啊,可惜,我甚至没有同他说过自己的心意。

「只是恩人,」我黯然道,「他救过我的命,我自当偿还他。」

姜鱼要走了,她怀着身孕,一举一动分外小心,两个侍女一左一右搀扶着她。

我叫住她,出神地看着她头上那颗金珠,笑道,「娘娘,安然当了一辈子奴婢,没见过什么好东西。娘娘头上的这颗金珠,能送我吗?」

9

姜鱼果然重新得宠。

谢临安进京前夜,萧煜特意来寻我。

我知道他来寻我做什么,无非是折磨,羞辱。

萧煜进来的时候,我正在把玩两枚钱币,这是我从那对护膝上拆下来的。

见到他,我嫣然一笑。

我冷眼看萧煜这么多天,此时这么一笑,他愣了愣,语气竟是从未有过的轻柔:

「在干什么?」

「皇上看不出来么,我在抛钱币。有字那面是吉,有花那面是凶。」

「怎么想起来玩这个?」

「旁的也没有啊。我见其他娘娘头上,都有好大的金珠,可我只有两枚钱币。」

这语气近乎撒娇了,萧煜犹疑片刻道,「不就是金珠,你若喜欢,我叫人送些给你。」

「不用,我已经有一颗了,况且,我更喜欢钱币。」

「你哪来的?」

我神神秘秘在他嘴前竖起一根手指:

「嘘!闭上眼睛。

「奴婢要抛了,皇上猜猜,是吉,还是凶?」

我从来没有在萧煜这样过,他沉默片刻,居然真的闭上了眼睛。

我在他闭眼的这个空档,拿出姜鱼给的那颗金珠,咽了下去。

萧煜再睁开眼睛,我如同无事发生般,将白生生的掌心摊到他面前,万分欣喜道:

「皇上,你瞧,是吉呢!」

萧煜喉头微动,眼神一暗,将我横抱起来,放到床榻上。

他总是很猴急,衣服一件件被剥落,我毫不在意,只紧紧捏着手里那枚银币。

谢将军,你看见了么,是吉呢。

我连累你入京这一趟,前路凶险,我为你抛了一次钱币,是吉,愿上天庇佑你。

可惜啊,我没有出宫去寻你的那一天了。

你救我的恩情,我没有报答过,给你做了个护膝,到头来,也没有送出去。

你瞧,我好像就是这样很没有用。

可是,我真的好喜欢你啊,谢将军。

要是临死前能再见见你就好了,你明天就要到京城了,可我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对你。

要是我还是个清清白白的姑娘就好了。

好遗憾啊,谢将军。

一口血喷出来,一口又一口。

萧煜的动作一顿,他茫然片刻,回过神来急切地大声叫唤我名字:

「安然!安然?你怎么了!太医!快叫太医!」

可是没有用,我吐的血越来越多,逐渐染红整条床单,远远看上去,像红梅灼灼:

「你听……你听到了吗?」

「听到什么?」

萧煜紧紧抱着我,我感觉他浑身都在颤抖,声音里带着不知所措的哭腔。

「听到钟声……」

「什么钟声?安然?安然!你醒醒!安然!

「你不是说,永远也不离开朕吗?

「刘太医……刘太医是因为他不救你,朕才一怒之下要杀他的。

「朕……朕就是生气你想和谢临安离开,朕怎么舍得让你去试婚,朕就是骗骗你。安然……安然……

「朕错了,你醒一醒……安然!安然,太医呢!怎么还不到!」

原来是这样,那太好了。

可惜我已经无力回答萧煜了。

(正文完)

谢临安番外

谢临安奉急召入京。

来送密旨的公公一脸堆笑,缘何皇上急召,他却只字不提。

因是急召,本该立刻就走。

可是山西距京城上百里路,一来一回,少不得个把月。

想了想,谢临安叫来府里的管家交代,让他趁天好,在院子里多种两株红梅,等两三年后,便能灼灼一片。

老管家应下,乐呵呵道,「主子,是为京城里那位种的吗?」

谢临安面上一红,绷着脸走了。

谢临安其实并不差女人。

他长得英俊,又有官位,想嫁他的女子多的是。

他驻守边关,一待两三年,上了战场,又生死难料。谢临安自觉,自己并不是个丈夫的好选择。

所以他的婚事一拖再拖,同僚都已娶妻生子,他却仍旧独来独往。

当然,谢临安也不是清心寡欲的圣人。

闲来无事,他也会想一想,自己倘若娶妻,应该娶个什么样的。

首先自然是贤惠,他每天回家,想喝碗热汤。

但也不必太过贤惠,倘若他回家晚了,那女子大可抓着他耳朵骂上一骂。

其次么,他希望他的妻子女红好一些,谢临安不会针线,他舞枪弄棒,每每衣服破了,就要换新,实在不堪其扰。

至于最后,那女子最好与他性情相投,要是再活泼些,愿意陪他四处走走,那就更妙了。

管家嘴里的宫里那位,其实也并不是什么尊贵身份,她只是一位宫女。

形容再准确一点,是个不大讨喜,且受人排挤的宫女。

她口是心非,常常拒人千里之外。

她心思单纯,连一枚做了手脚的银币也看不出来。

她固执又倔强,明明口是心非,却又把所有东西都写在脸上。

谢临安说,等她出宫了,可以来寻他。

那个宫女结结巴巴,好来好去,好字说了一大堆。

要是有尾巴的话,已经翘上天了吧。

谢临安不知道她满不满足自己的「首先其次最后」,故而虽说让她以后来寻他,想的也只是替她安排个出路,并没有要娶她的意思。

直到他来了山西。

明明可以住军营的,但他想,若是她出宫来寻了,他还在军营,她一个女子,怎好随意出入。

于是便在旁边买了一处民宅。

她在宫里面,不说吃好用好,总归是见过世面的,她来寻他,这宅子总不能太过寒酸。

那么,宅子买都买了,再修整一二吧。

宅子越修越好,一日,谢临安叫管家再备下些女人用的衣裳首饰。

管家一愣,说道:「是给夫人准备的吗?」

谢临安也愣了:

「夫人?谁夫人?」

管家问,「主子,你买这么个三进三出的院子,又日日差人打扫,不是给夫人买的吗?」

谢临安沉默了。

他想起那个叫安然的小宫女,叫他来寻自己,她激动得不能自已,连说「好!好!好」的样子。

可不就是给她买的么?

谢临安觉得自己有点亏,他救她一命,她连个报答都没有,而自己在这,出钱出力。

谢临安一路上京,一面走,一面默默盘算,这次要是见到小宫女,得好好跟她掰扯掰扯,出宫以后报恩的事情。

忽然没来由的一阵心悸,谢临安一时不备,险些摔下马去。

同行的公公看他状态不好,提出到最后一个驿站歇息片刻。

等他千里迢迢终于来到皇城,得到的消息是,圣上龙体抱恙,不见。

谢临安得了空,去找小宫女。

满宫里找不到,再一打听,说是安然死了,吞金而亡。

宫里死个宫女是常事,可是谢临安花了好一会才反应过来。

安然死了。

蹦蹦跳跳说要来寻他的安然死了。

怎么会死呢?

谢临安发了疯地逼问那个小太监,小太监哆哆嗦嗦道,「大人,奴才真不知道。要不,你去问问邱嬷嬷吧,听说最后是她在照顾安然。」

谢临安去找了邱嬷嬷,又失魂落魄地回去,最后到底怎么走出皇宫的,他已经记不清了。

当晚,谢临安下榻的行宫失火,于大火中,万箭齐发。

千钧一发之际,几个黑衣人跃出来,救了谢临安一命。

黑衣人说,他们是姜鱼娘娘派来的。

而姜鱼,受安然之托。

黑衣人带来一对护膝,据说是安然给他做的。护膝加了绒,暖和得紧。只是破了一个大洞,里面原本缝的什么东西,已经消失不见,只剩下红线绣的「平安」二字,工工整整。

谢临安把破了洞的护膝放在捂在心口,只觉得自己心上也破了一个大洞。

谢临安想,原来小宫女女红真不错,满足「其次」。

他马上又想——去他妈的什么首先、其次、最后,本将军只要安然。

他深夜潜回皇宫,在承庆殿旁的一个偏殿找到萧煜,却惊讶地发现,不过半年不见,这位帝王居然生出华发。

萧煜拿着一把小梳子,正在替已经死去的安然梳头发,神情专注,姿势亲昵,他嘴里阵阵念叨:

「从前都是你给朕更衣梳头,现在换朕给你更衣梳头。你给朕梳了八年是吧,那朕也给你梳八年……不是说不离开朕的吗!上次你去永巷了,别人泡的茶朕都喝不惯……朕错了,你什么时候再醒来,给朕泡一壶茶?

「安然。唯有在你身边,朕才能得一晌安眠……你睁开眼睛看见朕,好不好?」

见到谢临安,萧煜对他的出现毫不意外,他继续梳着头道,「没用的废物,朕就知道,他们杀不掉你。」

谢临安把剑横在萧煜脖子上,说道:「我要替她报仇。」

萧煜大刺刺把脖子一咧,张开双手道,「好啊,反正朕也不想活了,正好跟安然一起走,」

谢临安大怒,挥剑斩下萧煜一臂。

鲜血喷涌出来,萧煜却疯狂地大笑:

「你们郎情妾意,想双宿双飞,做梦哈哈哈!安然是朕的人,永远都是朕的人!」

动静太大,侍卫军很快赶到,将承庆殿无声包围。

侍卫军统领推门而进,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。

大将军谢临安一手揽着个女子,另一手一剑削下萧煜的发冠。

谢临安状若修罗,冷声道,「没了这身龙袍,你什么也不是。」

他们的陛下披头散发,满身是血,断了一臂,神情疯癫。

而谢临安怀里的那个女子,正是陛下身边那个叫安然的宫女。

侍卫军统领震惊片刻,下令侍卫军一拥而上。

谢临安根本没想抵抗,他寡不敌众,但不妨碍他离萧煜离得近,长剑一扫,正入心口。

这下出了大乱子了。

谢临安弑君,而萧煜根本没有子嗣,宫里只有姜鱼娘娘怀有身孕。

姜鱼赶到的时候,几个太医正围着萧煜扎针,谢临安被人拿下, 正准备就地正法。

姜鱼大叫, 「都给本宫住手!」

谢临安被押入大牢, 萧煜没救回来,姜鱼同几个大臣商议, 秘不发丧, 等姜鱼诞下腹中孩儿再议。

谢临安从夏天被关押到了冬天, 他本该被秘密处死,但不知为何, 被姜鱼拦了下来。

外面的事情很乱, 争皇位的, 夺皇位的,但跟他没什么关系。

谢临安的话很少,只是年节那日,他叫来狱卒,问道:「西苑梅花开了么?」

狱卒摸不着头脑,道:「开了。」

谢临安点点头,「那就好。」

谢临安又从冬天被关押到下一个夏天。

有一天,监狱门开了,进来一个人。

是已经贵为太后的姜鱼, 她怀里抱着个男婴,她说道,「本宫今日方知, 当太后,比当个替身,要舒服多了。谢临安,本宫倒要谢谢你。只可惜,为堵悠悠众口,本宫还是要杀掉你。」

谢临安早有准备。

他从不指望自己杀了萧煜之后还能活。

谢临安说:「我想和我的妻子合葬。」

「妻子?她说你只是她的恩人。」

谢临安自嘲一笑,「那我该早点跟她说明我的心意。」

姜鱼不知想到了什么,神情怅然,眸中流露出一丝羡慕。

她年少时,也有爱慕的邻家男子。因为长得像连城, 被千里迢迢送入京城。她曾经独宠六宫,如今又贵为太后, 可丈夫的真心, 她却从来没有得到过。

她像是突然老了十岁,倦了,转过身去挥挥手,示意手底下的人行刑。

谢临安叫住她, 问道:「太后娘娘,安然的护膝里面,到底缝了什么东西?」

姜鱼一愣,有些不确定道,「好像……是银币?」

谁会在护膝里缝银币呢, 不硌脚吗?

没想到这么谢临安听后, 却流出了眼泪。

从安然死后到现在, 他第一次在人前绷不住了,像是满身伤痕的人千里跋涉终于遇到甘井。

「是银币啊,真是个小傻子。」

他怔怔念道, 「那你千万记得,下辈子,我再拿着银币去寻你。」

(全文完)